外婆的老汤碗

□ 朱旭东

每次回修水老家，总会去南城区新城花园旁边的“老汤碗”店吃顿汤碗。这里的汤碗品种多，有鲜肉汤碗、排骨汤碗、腊肉汤碗、猪肚汤碗，标配一个荷包蛋、一块油豆腐、两朵白木耳，另配酸菜、豆角干、萝卜片、茶干等开味自选佐菜，还有一杯花椒茶。

初冬的一天傍晚，太阳暖洋洋的。我又来到这家小店，选了个合适位置坐下，要了一份腊肉汤碗。就着几样开胃小菜，夹起一块腊肉，咬上一口，又挑起一块烫粉皮，放进嘴里慢慢品尝……不知怎的，我突然想起了外婆，想起了外婆拿手的“老汤碗”。

外婆家“奕山老屋”，位于圣峰山下的大桥镇西塘村。外婆家的汤碗取材有讲究，蛋是养了三年以上的老母鸡“贡献”的土鸡蛋；粉皮是用水磨米浆，土法蒸制的烫粉皮，口感沉郁细腻，筋道软弹，色泽洁白晶莹剔透，大桥镇人俗称“镜粉”；肉是从年头养到年尾的本地黑花猪，到冬至过后才开始宰杀，一块一块挂在推尘钓上，用柴火慢慢熏至七八分干的熏腊肉。

外婆煮的汤碗，特别之处在“棉花蛋”，煎蛋时锅中油不多，似煎似烫，铲起来的鸡蛋却像棉花一样，蓬松可口，外黄内脆。煎烫“棉花蛋”，是外婆的拿手功夫，母亲、姨娘和舅母都没学到精髓。

到了梅雨季节，外婆会挑上几块熏好的五花腊肉，储藏在谷仓内的稻谷堆里。“这是给我外孙崽准备的。”每次存放时，外婆总是小心翼翼，自言自语。因此，即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，我几乎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外婆煮的腊肉汤碗。

记得有一年，我们全家有一个多月没有吃过猪肉，天天萝卜、酸菜打底，五岁的三弟馋得直流口水，说：“世界上的猪肉我都吃得掉。”母亲听罢，难过得直掉眼泪。

那天，母亲对我们三兄弟说：“明天娘带你们去阿婆家吃汤碗！”第二天，我和弟弟们高高兴兴跟着母亲到了外婆家，外婆拿出存货，给我们三兄弟煮了满满三大碗，有肉有蛋的“硬汤碗”。三弟抓起一块五花腊肉，天真地又来了一句“世界上的猪肉，都没有阿婆煮的汤碗好吃。”逗得外婆和母亲捧腹大笑……

那时，母亲总会想方设法，轮流带上我和弟弟们去外婆家解馋。跟着母亲去外婆家串亲吃汤碗是那个缺穿少吃的年代最开心的事情。每次上外婆家，别提多兴奋了，五里远的山路一点也不觉得累，一路上蹦蹦跳跳，心里老想着外婆煎的“棉花蛋”、五花腊肉……老远望到外婆的院门，就开始扯开嗓门喊：“阿婆，阿婆，我来了！”外婆耳尖，早站在门口招手，“乖崽，乖崽，来了好，来了好！”三步并作两步，牵着我和弟弟，眉开眼笑。

一进家门，外婆就忙乎开了，手脚麻利地拿凳子，紧接着一碗上不见水、下不见底的菊花麻子茶就端到了我们跟前。接着，外婆一边同母亲呱拉呱拉聊个不停，一边撸起袖子，风风火火，开始切肉浸粉，准备给我们煮汤碗。

外婆小心翼翼，从橱柜里拿出鸡蛋，一个、二个、三个、四个……我暗暗数着，眼睛一眨不眨，看着外婆把鸡蛋磕入大花边碗，尖起耳朵听外婆用筷子风快地划蛋花，混合着柴灶里“噼里啪啦”的声音，就像正在演奏的贝多芬交响乐，美妙极了。

等到锅底的油烧到八成热，外婆将划好的蛋花倒入锅中，只听呼啦一声，鸡蛋花隆起像棉花一样，蓬松金黄。外婆将鸡蛋铲起放入大花边碗中，又往锅里放进一段一段的红辣椒，用底油把辣椒炸熟，倒入开水，待开水翻滚几遍，将浸好的“镜粉”、腊肉、鸡蛋按序放进锅内，加入生姜、大蒜、盐、酱油等佐料，不一会儿，一碗热气腾腾的腊肉汤碗就端上了桌……

不用外婆招呼，我搬过一把凳子，先用筷子夹起一块足有一两重的腊肉，塞进嘴里，咀嚼几下，咽进肚子，吃得额头冒汗，满嘴流油。片刻工夫，风卷残云，一碗腊肉汤碗连渣带汤吃个精光。

外婆慈爱地看着我们，笑眯眯地说：“乖崽，慢一点吃，莫噎着了，锅里还有。”“阿婆，吃饱了。”“阿婆，我也吃饱了。”我和弟弟一个个揉着滚圆的小肚皮，飞也似的跑去找表哥、表弟们躲迷藏、捉“地主”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
在外婆家的日子里，天天跟着一班差不多大的小伙伴，不是玩躲迷藏，就是下河捉鱼、捞虾。跟着祖母、母亲吃过东家吃西家，轮流到舅婆、阿婆、舅母、表婶家吃“汤碗”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，令我终生难忘。

在奕山老屋一起过年的，还有舅婆家的小客人，是表叔的小舅子阿华。阿华跟我差不多年纪，大脑瓜子，一双机灵的大眼睛，忽闪忽闪。印象最深的是我跟阿华比赛讲故事、对对子，输赢“汤碗”里的荷包蛋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后，外婆家逐渐富裕起来。外婆煮的汤碗也愈来愈丰盛，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烫粉皮，有了豆腐油、土鸡腿、土鸭腿、猪肝猪心，花样繁多，但外婆拿手的“棉花蛋”一直没少没变，成了汤碗中“常驻佳肴”。

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，我还带同学、朋友到外婆家吃过汤碗，他们赞不绝口，说：“你外婆的汤碗，比街上餐馆的好吃多了。”

2004年7月，外婆因病与世长辞。从此，我再也吃不到外婆煎烫的“棉花蛋”，亲手煮的腊肉汤碗了。久而久之，外婆的老汤碗成了一种淡淡的乡愁，慢慢地渗进我的味觉记忆，融入血脉深处。